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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老屋

老屋
　　
　　用手推开十年前老屋油漆斑驳的大门时，祖母正坐在大门后的堂屋里。见我回来了，祖母很高兴。祖母说她从昨天夜里起就一直听见敲门声，咯吱咯吱的，她开始还以为是老鼠在偷吃稻草。老鼠最可恶了。祖母皱皱她那张干茄子似的脸跟我嘀咕。前天晚上等我睡着了，一只这么大的老鼠爬上床来，咬破了我的被子。祖母一双干瘪瘪的手跟我比划一下，意思是那只老鼠有她手比划那么大。如果那只老鼠有她比划那么大，应该是一只猫。我看看祖母的嘴，嘴里没有一颗牙齿，深深窝着，像一颗枯萎的枣子，说话关不住风。依照祖母的嘴形和表情，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咚的一声，我把带来的东西丢了地上。老屋的地是用木板装的，东西丢在上面格外响，像棒子落在鼓面一样，回荡一种久久不散的沉闷声。祖母几十年如一日地住在老屋里，对这种声音熟悉不过了。“我儿，轻点。”祖母叫我。她又搞错了，当我当成我父亲了。祖母说她怕这种声音。不光是这种声音她怕，现在所有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她都怕。那些年，一个人孤独守住的老屋的日子，已让她形成害怕声音的心理。“过来，我儿。”祖母认定我是她的儿子－－我那个离开老屋近二十年的父亲。见我站着不动，祖母站了起来。－－祖母巍颤颤地站了起来，突然间，我发现祖母越来越矮得让我无法相信了。祖母想走到我身边来，行动十分艰难，正在瑟瑟地摸旁边的棍子。这时我才发现祖母的眼睛空洞，就像我突然发觉的地板上的虫蛀洞，暗而无光。
　　老屋里这时很黑。几线明亮的光从外面的木板子缝里透进来，屋顶的蜘蛛网上粘满数不清的岁月积累的灰尘。凭借这些光，我看清了，祖母的脸也像粘满岁月灰尘的蜘蛛网，浑浊而又而模糊。
　　“你又瘦了。”
　　祖母拿手在我脸上摸了又摸。祖母的手就像冬天的枯树枝，硌得我不好受。
　　“我儿，你天天在外面吃得么？”
　　祖母还以为我是她的儿子。……我就真像我父亲？望望这从来没走进过我记忆的老屋。……我怎么会像我父亲？我心里想。……老屋里的光线太淡。几粒灰尘掉在我头上。……我摸下头发上的灰尘。我怎么会像我父亲？我父亲是四十年前在这里出生的，是在旁边那张红漆驳落的床上出生的吗？我看看那张床，床头也结着几张蜘蛛网。……二十年前，我父亲从这里走出，就再没回来过。……然而今天，我回来了……
　　“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
　　我拿开祖母在我脸上游移的如枯树枝的手。
　　“孙子，我那来的孙子？”祖母显得很吃惊，两个空洞的瞳孔里放出一缕质疑的光，“秀英在你走后的第三年就死了。”
　　我看看旁边床上的被子，上面果然有几个老鼠咬的洞。屋角的一个旮旯，也有几个拳头大的老鼠洞。
　　“我儿……”祖母走到床头的一个抽屉前，从抽屉里息息索索摸出一个银镯子给我看，“这是一对，你有一个……”
　　祖母问我是否认得这个银镯子，这是我父亲二十年的订情物，我看看这个银镯子，上面泛着一点点绿莹莹的光。
　　叫我不做声。咳……祖母咳了一下。一只蜘蛛正在祖母的头顶上结网。
　　我真的不认得这个银镯子。我从城里回来时，父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年了。当时一路上，我还在想，那个藏着父亲二十岁以前岁月的老屋，竟究是个么样子。我也想过祖母：她应该是个满头银发，笑容和蔼的老人。
　　可是眼前的祖母，如同眼前的老屋一样让人辛酸，看我的目光里，流动的只是历史遗忘的无奈沧桑。
　　祖母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更不相信我是她的孙子。她一直叫我儿子，不停地跟我唠叨我父亲过去的事，包括那个叫秀英的姑娘为什么死的原因。祖母说秀英是因为想念我父亲慢慢感到无望最后绝望而抑郁成疾死的。为此我父亲是欠秀英的。秀英死后，祖母就一个人这样孤独地过到现在。“秀英可是个好姑娘！”祖母跟我说着说着，语调便情不自禁地回到了二十年前记忆的往事里。我听着祖母的叙述，也好象看见了老屋里这二十年来静静流逝的时光。
　　“你跟秀英结婚吧，我明天就请媒人上她家提亲。”祖母越说越平静了，在她的感觉里，好象时间真得倒回到二十年前，“你们今年结婚，我明年就可以抱孙子了。”多次说到这里，祖母的脸上便爬满犹如记忆里的二十年前的笑。
　　直到深夜，祖母还在这样自言自语。这时，老屋的窗格子爬满了月光。咯吱咯吱。老屋外又有了祖母说得老鼠偷吃稻草的声音。屋里的灯光闪了闪，一阵穿堂风刮过了。祖母躺在老屋里的床上说老鼠在咬她的被子。……从二十年前开始，老鼠就天天在老屋的深夜里咬祖母床上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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