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冷光
　　-------触摸时光系列三
　　文/江南雪儿
　　
　　 他与我保持距离，头也不回朝前走。这表明，我们有摩擦，不想并肩走。这样看上去就不太像夫妻，你看他背影也就和任何陌生人没两样。有时候，我们和自己非常远，而那些离我们很远的心，却让我们有近的感觉。他拐弯过马路进小区一直到看不见，让我感觉更远。以前，无数次，我都像影子紧密尾随。他上四楼把灯啪地一打开，我在楼下正好看见，那盏夜晚开放的灯光很温暖，我便乖乖进家。
　　
　　 这次，我不，不想回家，那个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的家让我很冷。心冷，就孤独，要让它活络，就到什么地方去捂一捂。哪里有捂心的地方呢，自己寒冷，自我取暖。行走吧，在暮秋时节把自己走热。不想拐弯，朝前走，思维指令脚步，行走的思绪纷乱如麻。这条被称为二环路的小路正在日益昌盛。大车小车川流不息，浓缩着这个城市的繁荣。多年前和他谈朋友时，这条闭塞的小路无人问津。白天有大群的麻雀喧哗，夜晚，他带鸟枪和同学过来。他们用手电一照，横枝上齐刷刷蹲着4只麻雀，看见光，最里面的往里挪挪，那三个也顺次挪挪位，似乎在给光让道，让光也栖息在枝头。它们大度，但子弹冷漠，一声闷响，犀利穿透，4只麻雀似果实坠落。黑夜收拢麻雀们的翅膀，它们无助饮弹而亡。我和他同学的女友欢呼雀跃，就着月光，在自来水龙头下把堆积如山的麻雀用热水一泡，扑鼻的土腥气差点让我呕吐，但热恋的激情抑制了紊乱，从不会干家务事的我们把麻雀麻利清洗。他和同学用黄酒闷腌，大火小火各种调料一顿猛炒，我们喝啤酒吃麻辣麻雀划拳猜谜直到天明。年轻真好，没有什么不可以。现在不再年轻了，什么都不可以了。麻雀不见了，麻雀和年轻一道长翅膀飞走了。
　　
　　 飞走的东西太多，包括我对城市的激情。我曾用小本子记录过这个小城的方言。比如：五六九、客气波儿、杨儿巴西、八不达五，各表达的是鹅卵石、膝盖、傲慢、不懂事的意思。这是在很久后才知道的。我是在高中时段转学到这个城市的。一住住了这么多年，但它不是我故乡，我对它没有铭心刻骨的爱。总是游离在外围，像个城市边缘人。比如，这个城市有锡麟街、吴樾街、高琪小学、德宽路、玉琳路，乍一听，没什么，仔细一想，都是辛亥革命志士的名字命名，这就与历史有关与文化有关。包括在街头巷尾飘荡的黄梅小调，这还与艺术有关呢。但它们都是隐藏着的潜流，好比我隐藏着对我第一故乡的缅怀情愫。一种情感的生根必须以另一种情感消亡为前提，情感生存需要位置和地盘，你没有给它腾空地方，它就处于游离和飘零状态。我对城市的感觉很肤浅，我把满腔激情倾注在对乡村的凝望上。但那也是虚妄的归途，我不可能重返，但我又无法接纳城市。
　　
　　 因为年轻，我对城市的感触浮光掠影，我对它的喜怒表达外化为两种渠道发泄。一种是游玩：谈恋爱时候，我们前四个夜晚的约会是让他开摩托车带我到这个城市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去兜风，那时候看城市是百看不厌的，什么明星来什么票价钱最高我们就去花钱捧场。另一种是购物，我会用整天时间把脚板走得每根筋都痛，仅仅是淘购一幅自己喜欢的小手套。现在，我热情冷却不想逛街更不会游玩。去年冬天，这个城市跟随潮流流行紫色风，今年春季时尚绿色，这我都知道，但今年冬季会流行什么色系我就不想知晓。以前，对流行什么，不知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现在，不知道，对我，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我想，这就是我老了的标志。任何季节风都是别人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我内心有色彩有风向，足够。无论冷暖，无论阴晴，我有我的风向标。外围的色彩仅仅是个参照系，感染不了我，我是笃定的沉稳的，哪怕是草，也是坚定不摇摆的草。我自己是色彩，就能发光，玻璃、小草、石头、萤火虫都在以自己的内心发光。
　　
　　 行走，天空下着细密小雨。左边是车水马龙，右边是柳树林。我一侧头看见某辆公共汽车上有一穿茄克衫的青年在看我，我也看见了他，仅仅一秒，一擦而过，然后是永远的错失。一秒钟后他看见的是我前边散步的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手拉手，感觉特别近。而我看见的是他身后的老太太，他们都保持同样姿态，手扶把手目光冷漠。他们看见是路上相同的我们相同的姿势，步履散漫，神态涣散。这样的看见等于不见，没有意义，忽略不计。看见了，不认识，这就是远。而有些人，你看不见，但早就认识，他在路上走来，一直在走来，这就是能等待的近。我记得多年前，就在这条路上，为了纪念长江大桥投用，这条路的上空，有几百吨的烟花凌空燃放过。绚烂的无极的花朵在空中绽放，那么远那么幻灭。这就是流逝、短暂、飞走，像年轻像麻雀一样的飞走。
　　
　　 路上人潮起伏笑语喧哗，一张张面孔热闹地走向你，但并不走近，来了，一擦而过，如风。你也是，过去，一擦而过，如风。热闹，但冰冷，但陌生，这就是城市的冷光。就像上海高层建筑下犀利的穿堂风，北京地铁站突兀的地铁风，面对这样密集冷漠的风，你得把衣领竖起保持隔膜。我走过一些城市，对它的富丽堂皇大抵忽略，只记得一抹细枝末节。例如我对苏州的记忆是某家不知名小店的小笼甜包子；我对兴城的留恋是多年前那碗从凉水桶里捞出的有沙滩味道的海水面；我对广州的印象是公交车上我听不懂的像泡泡糖绵软的鸟语；我对西安的好感是它露天广场上的音乐喷泉。相对来说，我对兰州黄河两岸风情线感觉温情些，那里的地面不像天安门广场一样一尘不染，地上是有冰棒纸、橘子皮和玉米芯的，这样就有点人间烟火味。兰州人看上去那么面善，所有的皱纹都打开舒展，他们高声唱秦腔，开怀大笑，好像我梦中到过的城市；他们不像某些南方人一脸的潮湿阴气，这样的差别不知是否与光照有关。
　　
　　 把声音放大是一种表达，把脚步走远是一种表达，把雨点下密集是一种表达，路旁的柳叶压弯柳枝是，过往的汽车相互鸣笛也是。都是寂寞的，都是自己的事情。宣泄并表达，好比性，好比哭，好比吃，好比痛，都是独立的事情。独立的事情就是内心的东西，内心的东西与柳树与公交车与所有关于城市点滴的记忆都无关。
　　
　　 我没有目标，像水一样流淌；天也没有目标，涣散地下着小雨；柳叶也没有目标，颓败地垂落到地面。这样很好，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都在安静忙碌但互不打扰。不必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停，就这么走，一直走。散漫，任意，迈着小市民的轻松步伐行走在城市边缘。已经陆续有人在打伞，我不需要。伞是屏障，他需要遮挡说明他脆弱。不是有首歌唱道：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了，就让风把我的泪吹干，反正我已不在乎。不在乎是一种境界，走进这个境界能宁静致远。他们，那些男男女女，他们打伞，因为躯体需要。而此刻，我躯体听命于我灵魂，我灵魂不需要伞，只需要放逐。
　　
　　 终于走进这片街心花园，踏上地砖，一种安静地气袭来。全身心得到一份空白的渴望。幽静的气息如光束弥漫全身。我才知道，原来，心就是想到这里来，目标不是事先设定，是行动的终极。脚步运载我心抵达这里。这种感觉曾经有过。几年前，奶奶去世，巨大的痛感无力化解，就努力行走。从城北总到城南，一直走到长江边振风塔下的迎江寺，在寺庙里走了一圈，没有烧纸，只在内心祈祷，走出寺门，看见天空一片澄明。
　　
　　 这里很安静，这个安静似乎在特地为我腾空，以前在这里扭秧歌、跳健身舞、练木兰扇的群体都烟消云散，只有我，还有那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灯与我一道在深呼吸。所有的光都在充足地燃放，但都被玻璃罩笼罩住，所有的光都需要载体笼罩，涣散了就不聚拢。我的灵魂是有光的，被我尘埃沉重的躯体遮蔽，现在，我行走，在抖落并荡涤，我在聚拢我内心的光束。
　　
　　 在绿光树丛中，有个男人走来，绿光使他面目狰狞，他的衣裳流淌一种游荡的气色。我应该害怕他，但我此刻不害怕。他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我们平等，所以不构成威胁。大凡伤害和冲突，都是悬殊引发，没有了差别，他对你就不存在企图。
　　
　　 一只黑色的大狗从路边闪出，目光低垂，尾巴紧紧收紧。这个城市最近到处传闻有人被疯狗咬伤，电视播音员温馨提醒要警惕病态流浪狗。显然，这就是一只流浪狗。但我发现，它被一种莫名的忧伤深深击中，根本忽视外围一切。它比我还傲气，我至少在看它，而它连瞅都懒得瞅我。它在调动所有的感觉神经贴着地面在搜寻一种消逝了的气味，那个气味也许是它忧伤的源泉。我真想告诉它，哥们，那个气味你搜寻不回来了，它和那些麻雀和我的年轻时光一道飞走了。
　　
　　 我一转身才发现，雨已经下了很久很久。我的头发彻底潮湿，铁锈红的皮茄克上水光点点，折射着这个城市的一抹冷光。
　　 2006-11-16—19：30初稿
　　 2006-11-23—15：40定稿
　　
　　
　　
版主留言:链接已被删除.请不要传外部链接[/color

路过顶下 。

楼主加油 。

路过顶下 。

楼主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