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舞
　　
　　★ 窦宪君
　　
　　迎面过来一个人。
　　低头闪身，习惯性的动作，生病之后养成的，生病之后好多事都在变，我越来越安静，比任何时候都小心和自觉。我等着对方过去，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都会给我压迫感。可是对方没有过去。我抬起头，谁呢，要这样和我过不去。瞬间的停顿之后，我们一起喊出对方的名字。名字脱口而出，不是叫一遍，是反复地叫，可能对方也和我一样需要进一步地确认。他是龙，我的高中同学。
　　 他说，巧啊。
　　我说，是啊，真巧。
　　龙进两步，我退两步，这样我就刚好倚在墙上。我需要这样，这个时候，是不能出状况的。
　　 龙怎么冒出来了呢，凌空出世，像个布袋和尚，一抖手，呼拉拉地掉出一大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连道具都有，抬脚就可以进去，再抬抬手，连时间也回去了。我的脑子有点不清楚，时间过久了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重逢是不是真的呢。龙也是，手一直不离脑袋，摸呀摸的。他的头发依然短短的，像刚刚割过的韭菜地。
　　 龙曾经是我们的班长，运动场上的飞人。每年的运动会，扔衣服丢帽子嚎破嗓子砸碎桌子，个个傻瓜一样，都是因为龙。龙也像傻瓜一样，凡是能上的项目从来当仁不让，尤其是接力赛，他是场上最有看点的压铀戏。无论前面的同学丢了多远，只要棒子交到他的手上，他就像火箭一样地窜出去。大家一直相信他，毫无悬念，就像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
　　 在赛场上生龙活虎的龙，课堂上就成了脱水的黄瓜，整天晕晕乎乎的，清醒的时候也不怎么看书。龙倒是不讨别人的厌，不做扰乱课堂秩序的事，顶多偷偷地给心怡的女生传个小纸条什么的。龙写一手好字，这得益于他那书法家的父亲（据说他父亲是一位顶顶高级的知识分子，落难落到小镇上的）。听说龙还会写朦胧诗，字和诗相得益彰，这样的字条在当时是相当有水平了。我还替龙传过，当时很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激动的心情决不亚于收字条的人。结果，我还是忍住了没看。让人纳闷的，频繁向女生传纸条的龙并没有得漂亮女生的青睐。我断定，可能是那些漂亮女生觉得龙做事太随便了，上课睡觉就睡觉吧，打呼噜也不算什么，最让人脸红的，常弄个有伤大雅的响声出来。我们那时候都听话，课堂静得掉地上根针都能听见，他弄的响声就跟六月天的响雷一样。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瑕不掩瑜，谁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连老师都没说他，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可能，问题还是出在龙自己身上，是纸条传递的方向出了问题，课桌到底不比床，迷迷糊糊的龙睡去又醒来的，到处花团锦簇，看花了眼未可知。
　　
　　 毕业的前一天，龙把纸条传给了我。纸条是在文具盒里发现的，我担心有人提前发现文具盒里的秘密，偷偷地观察了大家一下午，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坐不住板凳。还好，没有谁向我投以异样的目光，连龙仍像没睡醒似的。
　　字条揣着在兜里，像揣着个小兔子。严格地说，字条算不得情书，但是，同学都是把那字里行间洋溢着浪漫气息的字条当成情书看的。我还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每次听说哪位漂亮的女生有人追，收了多少多少封情书，我又羡慕又嫉妒。字条的突然出现，让我领教了一回青春期的欣喜。稍显遗憾的，龙的字条写得很枯燥，不像小说里描述的情书那样，声情并茂，有开头和结尾，中间再弥漫着浪漫的气息。龙只写了几行字，只从欣赏书法的角度看，好得无可挑剔，字面上理解就逊色多了。回过头想，他从前传出去的字条如果都是这个水准，那他失败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龙对我还好，我感觉的，他能从花枝招展的女生堆里发现我的存在，这对我就很难得了。班级骑自行车郊游，我不会骑，愁得没办法。幸好，老师提前说了，会骑车子的男生带着不会骑车子的女生，全班都去，一个也不能少。老师还说，一生当中这样的机会太少了，能去的都要去。同学们当然响应号召，还好，全班像我那样笨的女生没几个，算是任务吧，我站到了龙的身边。要去的地方离小镇一二十里地，一路上不停地上坡下坡的，龙很辛苦。我坐在后面，也累。龙骑车子有个虎劲，上坡不减速，下坡像要飞似的，弄得我高度紧张，真怕龙一不小心，把我甩山沟去。
　　 但是，龙不担心，每次上车之前，砰砰地拍着车座子，声若洪钟，你就来吧，尽管放一百个心。我没有一百个心，可是一百个的担心还是有的。看着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的龙，真觉得他像个英雄。我没有当场表扬龙，他的汗水像雨一样落下来时，我也没有替他擦过，这一点，太不像女孩子了。龙是不是也意识到这一点呢，他对我有什么想法我都不会介意的，看在他不遗余力载我的份儿上。
　　我得说一下字条的内容，尽管我对字条的内容很失望。字条里没有朦胧诗，只交待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如果不是字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我的名字，我一定认为这根本是一张迷失方向的字条。有一点我还是满意的，龙选的约会地点不错，绿树成荫，充满花香鸟语，能在其间走一走，说不定我也能写朦胧诗了。是不是龙的浅意识里有对我这方面的希望呢，我想了整整两个晚上，什么也没想明白，只有爽约了。
　　 隔了几天，龙来家里找我，我和龙去家里新落成的房子里说话。房子没有完工，没窗户没门，杂物堆得乱七八糟。龙背着手，在石头瓦块间跳来跳去。龙跑的快，跳的也高，呼呼的，很有力量。在学校里，老师教育我们时，常常说到鲤鱼跳龙门，我看着跳上跳下的龙，觉得龙是有这方面的志向的，尽管他的做法和他的志向常常背道而驰。
　　 我们嘻嘻哈哈地说话，谁也不提字条的事。他不提，我更不会提，我怕自己不能给他一个恰当的理由，慌乱中，再说错话。还好，时值盛夏，蝴蝶从窗口飞出去又飞进来，使本来两个人的世界变得热闹无比，我看蝴蝶飞舞的时间比看龙的时间长。
　　
　　 龙离开时，突然沉下脸，声音沙哑，说他比较失落，毕业了，大家说散就散了。我没有看龙的眼睛，不敢看。男生不会轻易流泪的，我一直这样认为。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说不定龙真的流泪了，眼睛里盛满水晶一样的东西。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龙是个多情的人，多情是应该受到呵护的。倒是我做得过分了，从始至终有表演的成分。我觉得自己不够真诚，尽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不是如龙所看到的那样高兴，我也和他一样对落花流水一样的光阴萌生了无尽的感伤，但是，我有没有让龙看出来，是不是他也感觉到了呢，真希望啊。
　　 那张字条后来找不到了，我多次想过那张字条的下落，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一定是想过要保存那张字条的，可能最后是想不出来有什么秘密的地方可以收藏它，而我正准备离家求学，离家在外的时光最好轻装简行，当时就将字条撕掉了。
　　那些撕碎的纸屑，是否变成了蝴蝶，在那日的黄昏中，不停地在我和龙之间盘旋，迟迟地，不肯离去。
　　后来哥哥和我提起过龙。龙曾和另外几个男生，去哥哥的工地上干过力工活。哥哥说起他们时，一脸的赞赏，说他们不惜力气，不偷奸耍滑。我相信哥哥，那些男生各方面都是优秀的，即使后来一个个累跑了也是优秀的。他们除了体力差点，什么都不差。他们是刚刚走出校门的莘莘学子，身上正有使不完的战天斗地的激情，结果力不从心是可想而知的。
　　
　　以后的几年，新年时，都会收到龙的贺卡，不管我去了哪里，龙的消息总会跟踪而至。龙的地址变幻不定，我没有心思去想龙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回忆会让心里长草的，我还得专心地种庄稼。龙的字越发的漂亮了，越来越像飞舞的蝴蝶。我也回，字写得像花似的，问候却很公式化，豪情万丈，写满青春期的天高地厚。
　　
　　 现在龙冒出来，原来感觉只会在原地跳圈圈的龙，服饰变了，表情也变了，没有谁能说得清几年间龙去了哪里，国内还是国外，过得好还是不好。
　　 我始终倚在墙上说话，身体里仿佛补充了无尽的能量。我们都不说自己，五湖四海，人间天上，回忆像一张弥天的大网，捕捞那些曾经和我们一排列在一张点名薄上的名字，那些渐行渐远的熟悉面孔。
　　 龙说着说着，突然说，他该走了，他是来医院是探望病人的，人已经见了，要回去了。
　　 我没有问这次他要回去哪里，他不会回到学校了，我也不会了。学校还在那个地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教室也在，老师除了比从前老了，还是我们的老师。可是，龙准备去的，可能去的，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只是这个地方再也不会是学校了。
　　 我说，快走吧，再见了。
　　 龙伸手，我也伸手，伸出来就后悔了。龙的手宽大有力，我的手细小瘦弱。我没有皱眉头，被握得很痛也没有皱眉头，手指间变异的骨节在挤压间轰然作响，考验着我的意志。
　　 龙放手。龙走了，一步，两步，三步，他就这样走出去了多好呢。可是，龙突然转身，你真的过得好吗。
　　 龙突然问了一个让人惊慌的问题，很不好回答。
　　 我赶紧笑。快走吧，我好着呢。
　　 龙倒退着，点头，目光划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弧线，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医院的门在龙的身后咣咣当当地开合，厚重的门帘掀起来又垂下去，直到密实地挡住视线。
　　 龙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
　　
　　 我很想送一送龙，和他一起掀开门帘，看着他走下台阶，再目送他从医院的大门口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两分钟，长一点也没有关系，别的不行，我的时间丰富得狠。我动不了了，僵硬的身体像种子一样落地生根，如果龙再不走，我有希望长成参天大树，从此留在一个地方。这一幕和多年前那一幕相似，剧情深化，跌宕，加上我越发炉火纯青的表演功夫。
　　 走廊里的人来来回回的，没有人注意到我，或者我也不看任何人。我需要力气离开原地，即使长成参天大树，也得连根拔起，哪怕发生撕裂，断掉。做云彩吧，做不了云彩，就做乌云，乌云下雨，下到哪里，哪里就是条叮叮咚咚的小河。
　　座椅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也就是两三米的距离。和龙说话时，只要前行两三米，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能坐下来多好，像坐在课堂里，龙说不定说着说着还会迷糊过去，什么时候龙醒过来，再接着想字条的事情。兴许龙还会求到我，我乐意干。传字条就像给太阳穴抹清凉油。只两三米，我们没有走过去，距离短得让人后悔。
　　两三米，两三米是多远呢，两三年是多长呢，三五年，或者更久一些，时间的前面和后面，不知道还会放进了什么，永远都会巧妙，丰富，不能更改。
　　
　　

原文作者所属博客:星空·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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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头闪身，习惯性的动作，生病之后养成的，生病之后好多事都在变，我越来越安静，比任何时候都小心和自觉。我等着对方过去，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都会给我压迫感。可是对方没有过去。我抬起头，谁呢，要这样和我过不去。瞬间的停顿之后，我们一起喊出对方的名字。名字脱口而出，不是叫一遍，是反复地叫，可能对方也和我一样需要进一步地确认。他是龙，我的高中同学。
　　 他说，巧啊。
　　我说，是啊，真巧。
　　龙进两步，我退两步，这样我就刚好倚在墙上。我需要这样，这个时候，是不能出状况的。
　　 龙怎么冒出来了呢，凌空出世，像个布袋和尚，一抖手，呼拉拉地掉出一大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连道具都有，抬脚就可以进去，再抬抬手，连时间也回去了。我的脑子有点不清楚，时间过久了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重逢是不是真的呢。龙也是，手一直不离脑袋，摸呀摸的。他的头发依然短短的，像刚刚割过的韭菜地。
　　 龙曾经是我们的班长，运动场上的飞人。每年的运动会，扔衣服丢帽子嚎破嗓子砸碎桌子，个个傻瓜一样，都是因为龙。龙也像傻瓜一样，凡是能上的项目从来当仁不让，尤其是接力赛，他是场上最有看点的压铀戏。无论前面的同学丢了多远，只要棒子交到他的手上，他就像火箭一样地窜出去。大家一直相信他，毫无悬念，就像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
　　 在赛场上生龙活虎的龙，课堂上就成了脱水的黄瓜，整天晕晕乎乎的，清醒的时候也不怎么看书。龙倒是不讨别人的厌，不做扰乱课堂秩序的事，顶多偷偷地给心怡的女生传个小纸条什么的。龙写一手好字，这得益于他那书法家的父亲（据说他父亲是一位顶顶高级的知识分子，落难落到小镇上的）。听说龙还会写朦胧诗，字和诗相得益彰，这样的字条在当时是相当有水平了。我还替龙传过，当时很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激动的心情决不亚于收字条的人。结果，我还是忍住了没看。让人纳闷的，频繁向女生传纸条的龙并没有得漂亮女生的青睐。我断定，可能是那些漂亮女生觉得龙做事太随便了，上课睡觉就睡觉吧，打呼噜也不算什么，最让人脸红的，常弄个有伤大雅的响声出来。我们那时候都听话，课堂静得掉地上根针都能听见，他弄的响声就跟六月天的响雷一样。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瑕不掩瑜，谁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连老师都没说他，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可能，问题还是出在龙自己身上，是纸条传递的方向出了问题，课桌到底不比床，迷迷糊糊的龙睡去又醒来的，到处花团锦簇，看花了眼未可知。
　　
　　 毕业的前一天，龙把纸条传给了我。纸条是在文具盒里发现的，我担心有人提前发现文具盒里的秘密，偷偷地观察了大家一下午，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坐不住板凳。还好，没有谁向我投以异样的目光，连龙仍像没睡醒似的。
　　字条揣着在兜里，像揣着个小兔子。严格地说，字条算不得情书，但是，同学都是把那字里行间洋溢着浪漫气息的字条当成情书看的。我还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每次听说哪位漂亮的女生有人追，收了多少多少封情书，我又羡慕又嫉妒。字条的突然出现，让我领教了一回青春期的欣喜。稍显遗憾的，龙的字条写得很枯燥，不像小说里描述的情书那样，声情并茂，有开头和结尾，中间再弥漫着浪漫的气息。龙只写了几行字，只从欣赏书法的角度看，好得无可挑剔，字面上理解就逊色多了。回过头想，他从前传出去的字条如果都是这个水准，那他失败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龙对我还好，我感觉的，他能从花枝招展的女生堆里发现我的存在，这对我就很难得了。班级骑自行车郊游，我不会骑，愁得没办法。幸好，老师提前说了，会骑车子的男生带着不会骑车子的女生，全班都去，一个也不能少。老师还说，一生当中这样的机会太少了，能去的都要去。同学们当然响应号召，还好，全班像我那样笨的女生没几个，算是任务吧，我站到了龙的身边。要去的地方离小镇一二十里地，一路上不停地上坡下坡的，龙很辛苦。我坐在后面，也累。龙骑车子有个虎劲，上坡不减速，下坡像要飞似的，弄得我高度紧张，真怕龙一不小心，把我甩山沟去。
　　 但是，龙不担心，每次上车之前，砰砰地拍着车座子，声若洪钟，你就来吧，尽管放一百个心。我没有一百个心，可是一百个的担心还是有的。看着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的龙，真觉得他像个英雄。我没有当场表扬龙，他的汗水像雨一样落下来时，我也没有替他擦过，这一点，太不像女孩子了。龙是不是也意识到这一点呢，他对我有什么想法我都不会介意的，看在他不遗余力载我的份儿上。
　　我得说一下字条的内容，尽管我对字条的内容很失望。字条里没有朦胧诗，只交待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如果不是字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我的名字，我一定认为这根本是一张迷失方向的字条。有一点我还是满意的，龙选的约会地点不错，绿树成荫，充满花香鸟语，能在其间走一走，说不定我也能写朦胧诗了。是不是龙的浅意识里有对我这方面的希望呢，我想了整整两个晚上，什么也没想明白，只有爽约了。
　　 隔了几天，龙来家里找我，我和龙去家里新落成的房子里说话。房子没有完工，没窗户没门，杂物堆得乱七八糟。龙背着手，在石头瓦块间跳来跳去。龙跑的快，跳的也高，呼呼的，很有力量。在学校里，老师教育我们时，常常说到鲤鱼跳龙门，我看着跳上跳下的龙，觉得龙是有这方面的志向的，尽管他的做法和他的志向常常背道而驰。
　　 我们嘻嘻哈哈地说话，谁也不提字条的事。他不提，我更不会提，我怕自己不能给他一个恰当的理由，慌乱中，再说错话。还好，时值盛夏，蝴蝶从窗口飞出去又飞进来，使本来两个人的世界变得热闹无比，我看蝴蝶飞舞的时间比看龙的时间长。
　　
　　 龙离开时，突然沉下脸，声音沙哑，说他比较失落，毕业了，大家说散就散了。我没有看龙的眼睛，不敢看。男生不会轻易流泪的，我一直这样认为。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说不定龙真的流泪了，眼睛里盛满水晶一样的东西。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龙是个多情的人，多情是应该受到呵护的。倒是我做得过分了，从始至终有表演的成分。我觉得自己不够真诚，尽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不是如龙所看到的那样高兴，我也和他一样对落花流水一样的光阴萌生了无尽的感伤，但是，我有没有让龙看出来，是不是他也感觉到了呢，真希望啊。
　　 那张字条后来找不到了，我多次想过那张字条的下落，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一定是想过要保存那张字条的，可能最后是想不出来有什么秘密的地方可以收藏它，而我正准备离家求学，离家在外的时光最好轻装简行，当时就将字条撕掉了。
　　那些撕碎的纸屑，是否变成了蝴蝶，在那日的黄昏中，不停地在我和龙之间盘旋，迟迟地，不肯离去。
　　后来哥哥和我提起过龙。龙曾和另外几个男生，去哥哥的工地上干过力工活。哥哥说起他们时，一脸的赞赏，说他们不惜力气，不偷奸耍滑。我相信哥哥，那些男生各方面都是优秀的，即使后来一个个累跑了也是优秀的。他们除了体力差点，什么都不差。他们是刚刚走出校门的莘莘学子，身上正有使不完的战天斗地的激情，结果力不从心是可想而知的。
　　
　　以后的几年，新年时，都会收到龙的贺卡，不管我去了哪里，龙的消息总会跟踪而至。龙的地址变幻不定，我没有心思去想龙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回忆会让心里长草的，我还得专心地种庄稼。龙的字越发的漂亮了，越来越像飞舞的蝴蝶。我也回，字写得像花似的，问候却很公式化，豪情万丈，写满青春期的天高地厚。
　　
　　 现在龙冒出来，原来感觉只会在原地跳圈圈的龙，服饰变了，表情也变了，没有谁能说得清几年间龙去了哪里，国内还是国外，过得好还是不好。
　　 我始终倚在墙上说话，身体里仿佛补充了无尽的能量。我们都不说自己，五湖四海，人间天上，回忆像一张弥天的大网，捕捞那些曾经和我们一排列在一张点名薄上的名字，那些渐行渐远的熟悉面孔。
　　 龙说着说着，突然说，他该走了，他是来医院是探望病人的，人已经见了，要回去了。
　　 我没有问这次他要回去哪里，他不会回到学校了，我也不会了。学校还在那个地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教室也在，老师除了比从前老了，还是我们的老师。可是，龙准备去的，可能去的，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只是这个地方再也不会是学校了。
　　 我说，快走吧，再见了。
　　 龙伸手，我也伸手，伸出来就后悔了。龙的手宽大有力，我的手细小瘦弱。我没有皱眉头，被握得很痛也没有皱眉头，手指间变异的骨节在挤压间轰然作响，考验着我的意志。
　　 龙放手。龙走了，一步，两步，三步，他就这样走出去了多好呢。可是，龙突然转身，你真的过得好吗。
　　 龙突然问了一个让人惊慌的问题，很不好回答。
　　 我赶紧笑。快走吧，我好着呢。
　　 龙倒退着，点头，目光划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弧线，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医院的门在龙的身后咣咣当当地开合，厚重的门帘掀起来又垂下去，直到密实地挡住视线。
　　 龙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
　　
　　 我很想送一送龙，和他一起掀开门帘，看着他走下台阶，再目送他从医院的大门口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两分钟，长一点也没有关系，别的不行，我的时间丰富得狠。我动不了了，僵硬的身体像种子一样落地生根，如果龙再不走，我有希望长成参天大树，从此留在一个地方。这一幕和多年前那一幕相似，剧情深化，跌宕，加上我越发炉火纯青的表演功夫。
　　 走廊里的人来来回回的，没有人注意到我，或者我也不看任何人。我需要力气离开原地，即使长成参天大树，也得连根拔起，哪怕发生撕裂，断掉。做云彩吧，做不了云彩，就做乌云，乌云下雨，下到哪里，哪里就是条叮叮咚咚的小河。
　　座椅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也就是两三米的距离。和龙说话时，只要前行两三米，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能坐下来多好，像坐在课堂里，龙说不定说着说着还会迷糊过去，什么时候龙醒过来，再接着想字条的事情。兴许龙还会求到我，我乐意干。传字条就像给太阳穴抹清凉油。只两三米，我们没有走过去，距离短得让人后悔。
　　两三米，两三米是多远呢，两三年是多长呢，三五年，或者更久一些，时间的前面和后面，不知道还会放进了什么，永远都会巧妙，丰富，不能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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