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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师傅的脚被搅拌机卷进去之后,我和梁子就决定不干了。
本来那天都收工了,工头听说搅拌机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就让一老师傅帮着修修,明天好用。老师傅正在调试机器的时候,他弟弟猛一拧开关,机器忽然就开动了。老师傅冷不防一个趔趄,脚就进去了,被当泥土石头给缴了。等赶紧停住了机器,脚却拿不出来了。用电锯机器,高温把腿上的肉熏得像剁碎腊干的猪肉,还是不行。那天傍晚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临到华灯初上时老师傅的脚才取了出来,送进了医院。可是他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老是在我耳朵里响起,那条被搅拌机缴得血肉模糊的腿也老在我眼前晃荡。半夜醒来,大汗淋漓。
这以后我晚上就经常做噩梦,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白天要干活,晚上被噩梦纠缠,我慢慢地就黑瘦了下来,沉默了下来。梁子觉得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生病的,于是决定带我离开。
离开砖厂后我们进了拆房子的工地。那段时间白天我跟着所有的女人干一些力所能及体力活,晚上总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一个劲儿地叫我,心神不灵。
我想是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还是梁子要出什么事了?
梁子不久果然出了事,一脚踩空,从二楼上摔了下来,幸好不是很高,但还是断了两根肋骨。急急忙忙送去抢救,途中哀号不绝于耳。我总是把梁子的哀号和父亲的哀号混合在一起,以致最后分不清那到底是谁谁的声音。
梁子出院后我们决定回家,回家休养,顺便看看我父亲。
但是我还是没能赶上见我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走了,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走了,永远!父亲过世时正赶上梁子进医院。他为什么不通知我呢,为什么?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过年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为了不让我担心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否则我们就可以不用去打工了,否则我就可以在床前为父亲端茶送饭了。而父亲,也不用走得那么凄凉了那么孤独。父亲一直都很孤独,没想到死后还是那么孤独。
我还记得春节回去拜年我和梁子离开父亲家的时候,父亲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越走越远,单薄的身子屹立在寒风中,不停地颤巍着。难道父亲早就知道了那是我们父女俩的最后一面,所以他想用力地把我摄进他的记忆里。
叔叔把父亲留给我的破房子钥匙交给我的时候说:“哥哥一直都很爱你,很爱你,他这一辈子都希望能够补偿你。可是他却没有能力,也没有毅力戒掉赌博,这是他对你最大的亏欠!他走得时候一直都记挂着你的幸福,你的快乐!”
我号啕大哭!
父亲他知道吗?我最大的幸福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一家人围在一起完完整整地吃一餐饭,可现在连这也成了奢侈。父亲不会回来了,永远!母亲呢,母亲是试问归期未有期。我怎么办呢?怎么办?
父亲他知道吗?我早就原谅了他所有的错,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他。现在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能听见吗?我相信母亲也会原谅,原谅他所有的过失,有谁会和一个永远不能说话的人计较呢。父亲他该是瞑目了吧!
我收拾父亲床上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件破破烂烂的东西,泪水滚滚而出。父亲十多年来一直都过得很潦倒,连一床好的毯子都没垫过。
尽管父亲没有留给我什么,可是我一直不后悔做他的女儿,真的!我一直觉得父亲给我最大的财富就是我身上的韧性,没有这一点,我早就倒下了。现在父亲走了,我依旧需要靠这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了却父亲的心愿。
我在父亲补着好几个黑色补丁的垫席下突然发现了我儿时穿过的一套紫色的连衣裙,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位置的垫子下。那是母亲最后留给我的家产,是我小时侯唯一在同学们面前炫耀的资本,证明我曾经有过一个母亲,一个可以为我做漂亮裙子的母亲。
父亲是靠它来怀念儿时的我,还是来思念离家出走的母亲?我一直都不知道父亲暴躁的情绪下还有这么缜密的心思。
父亲也许一直靠着这一丁点美好的情思活了下来,把我拉扯成人。
我了解父亲多少,母亲了解父亲多少?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我们是否可以拯救父亲,拯救一个在歧途上越走越远的灵魂?母亲放弃了,我也放弃了!父亲只好在绝望的路上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滚成孑然一身,穷苦潦倒。也许这不是父亲一人的错。
梁子抬起我的头,我眼里泪水像泛滥的洪水一样不可抑制。那件紫色的连衣裙突然就潮湿起来。
他望着父亲的瘦削的遗像说:“我不赌博,岳父也没有把你输给我,而是求我娶你!他当时跟我说,‘梁子,你可以比我更能带给梅子幸福,我在你小时侯经常送她回家时就知道了。梅子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好男人护着他,他也确实需要你这样的男人来爱他!我老了,这一辈子是给不了她快乐和幸福了,你一定能,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爱她!’。那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么优秀的女孩交给我,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岳父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安置了你,也就了却了他身后所有的牵挂!”
父亲他知道吗?他可以完全不把我交给梁子,跟着他我也能幸福,或者我一个人也能幸福,比现在更幸福!他知道吗?
“爸,您知道吗?”我小心翼翼抚摩着照片里那张青黑的脸。父亲的笑多安详,像一个走在阳光里悠闲的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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