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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性山
　　
　　西虢古镇东去十五里处，有座磨性山。说是山，现在看起来不甚准确，与概念里的山势差之甚远，仅是贴着周原的土峁，延伸出沟壑土梁，没有挺拔雄伟的峰峦。山地名称有时让人疑惑，秦岭本是座横亘东西的大山脉，然而却以岭命名，磨性山是个土峁，反倒以山相称。磨性山虽非名山大川，风景胜地，空暇我却喜欢去闲逛，尤其外地朋友来游玩，除渭河南岸秦岭北麓的姜太公钓鱼台，便介绍磨性山这个去处。说私底话，我是因喜欢磨性山的名子而喜欢起磨性山。“磨性山”，多苍桑、厚重、富有内涵的词语，有摒弃尘世的空灵与教化韵味。联想经这等词语渲染会长出飞翔的翅膀，使风尘笼罩的张扬与失落，在感悟中归去来兮，寻找密如群蚁的注释匡正矫俗，再触发灵魂深处的那泓湖水，宛若投掷了一枚山上的石子，溅起神秘生动的涟漪，足使你滚烫的泪滴迸出眼眶。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磨性山是邱处机修炼居所。邱处机，字通密，道号长春，宋未元初山东登州府栖霞县人氏。道教全真派王重阳得意门生。青壮年时曾游历西北，成吉思汗仰慕其才学，召见于雪山，尊为神仙。晚年召回北京，封为国师，掌管天下道教。此山在邱道长未到之前，名太乙观，恭奉的是太上老君，自邱道长烧汞炼丹在此修行，遂改名磨性山。我最近的一次游历，是在暮秋的午后，准确一点是秋分日的下午。先前的一场薄雨，天空为细雨疏风擦洗，青天白云，娟然如拭。秋阳斜悬头顶，日光锡箔般泻了下来，虽灿灿烂烂，却己没了初秋的热度，柔柔地晒在背脊，清爽舒服。秋庄稼正在收获，整片的玉米被农民手中的挖镢放倒，齐茬茬地躺在地上。玉米叶杆仍残存绿茵，渐近发黄的玉米梆，外壳撑得干裂，翘起几层褶皱包衣，不似往日把玉米梆裹得严严紧紧。伞状缨须亦赤褐起颜色，拧成缕缕线索，在徐徐的秋风撩拨中摇曳。我似乎能听到玉米杆倒地的最后一声呻吟。寒露过后，玉米的旅程己走到尽头，生命注定要变得干枯，便匆匆忙忙，收敛自己从土地中汲取的水份，在挖镢尚未划出弧线，便把毕生积蓄的营养彻底弹射出来，凝灌进金黄的玉米梆中，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繁衍是物种的天性，翌年芒种时的再生，确实需从生命嘎然而至的那刻做好准备。
　　
　　我是穿过已显空旷的玉米地，抄截径去磨性山。今秋的雨水多过了往年，地里湿漉漉的，也黑呼呼的显出肥沃，脚踩过去软软地发黏，却并不粘泥。脚下的土地，既生长庄稼，也生长传奇，穿行田陌如同穿行历史的隧道，每一个脚印，都会踩在文献里遗失的孤魂身上，让你颤颤地不能随意落足。作为曾经的西周京畿内地，在西周王朝的发祥、扩张、强盛的历史舞台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讲述一段故事。尔后，所有的烽火都会溯源而上，寻找铁骑阵鼓里的夙怨，一代一代就像玉米，在秋风中拔节，在秋雨中抽穗，再被逐鹿者齐齐放倒。大元的豪爽湮灭了宋时已显萎靡的气运，金戈铁马从阴山以北的草原奔腾而来，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一排长箭射将出去，就射塌了大宋的丹墀金銮，亦射塌了大宋江山。龙墀坍驰，江山破碎，所有的一切都有叹息声中化为风尘。历史老人肃然勾首回望，无语唏嚅片刻之后，又将横竖撇拉种植在新的皇家宗谱。剩下流窜的大宋遗老遗少，惘然四顾，只能将悲愤懊丧潜于心底，层层叠叠的情绪穿越血雨腥风，把心挂在一颗颗松柏树梢，隐匿山野林泉，或者清晰，或者破碎。总能在沉重而悲伤的画卷上，现出幢幢绰绰的身影，在韬光养晦中渴望沐浴一种风度。
　　
　　县志记述磨性山：翠柏苍苍，水声潺潺，幽鸟相逐，境界清雅，常有羽流寓其处。现在对照起来己远逊于旧时的景致。大片翠柏在历年战火里湮灭，特别是文革期间，被当作封建余孽与庙宇一起作了最彻底的清除，侥幸残留下来的树木己稀疏无几。曾被砍伐过的坡林旧地，重新栽植了些塔松侧柏，只是年龄尚幼，未吸纳太多的苍桑，给游人一幅幅清秀单纯。站在坡底草甸仰视磨性山形，若人直立。山巅俗称莲花顶，顶上有三清殿，酷似人头。稍低处东有太皇宫，西有菩萨殿，又像两个乳头耸起。山腰一连凿有七座窑洞，是各路神仙的遗迹，蜿蜿蜒蜒的一路撒播，远观恍若一束飘带。山麓左右两翼，各自突兀出个山士墩，惟妙惟肖似胯骨。酷俏人形的山脉，近些年时有发现，就我所见过的，无论是真实山水或纸上图片，横竖看去觉得不胜磨性山这般形象生动。
　　
　　看见土台前的山门，沿斜坡山路急步爬去。道旁零星树木，己有胳膊粗细，婆婆娑娑的舞动树叶，阳光渗透下来，在土路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风景名胜大都建有山门，开辟出一块属于自已的天地，并与外界隔绝出距离，让瞻仰游览者却步。磨性山原来估计也有宏伟气派的门户，史料记载是南天门，只是现在己失了踪迹，只有遗痕仍在半坡平台处。南天门旧有板对一副：方穿崎岖诘诎路，又听钩辀格磔声。板对现在也遗失了，文字留在县志上。因是农忙时节，游人不多，少了繁暄，多了清静，恰好对了我的脾胃。道观里的刘道长正在山门侧房向小道士交待什么，瞅见我来，颔首示意。因是老熟人了，用不着过多寒喧，我仅也摆摆手，不愿去打搅，信步径直沿坡道登上第一层山崖。山崖上有孔邱马同宗洞，洞南崖下又有一土窑，窟眉贴题为混元洞，据说是邱真人绕汞炼丹处。窑顶有个大窟窿，形状犹若瓮口，上通玉泉顶，有窗牖外露，人迹罕至。住庙道士说那里称云阳洞，是真人读书之所。我曾在住庙道士领着爬上去过，邱真人的书房地方不大，倒也玄妙清雅。
　　
　　不能不说说邱处机的行踪。邱处机是大定十二年来到关中西府，至于先至磻溪宫还是磨性山，史料不详。大定二十年，又移居陇州（今陕西千阳）龙门山娄景洞，率门徒数人继续苦修。这几年是邱处机修炼最关健的一个段落，自谓至此道业始成。从居磻溪以来，邱处机道誉渐著，秦陇名士争相与之结交。大定二十八年离开龙门山去了中都(北京)。磨性山斜对面是磻溪宫，磻溪宫因了邱处机在宋未元初成了宝鸡道教第一道场。邱处机往来渭河两岸，《长春真人本行碑》云：“师乃入磻溪穴居，日乞一食，行则一蓑，虽箪瓢不置也，人谓之蓑衣先生，昼夜不寐者六年”。可见邱真人生活艰苦，磨性修命，即近大澈大悟的境界。曾在二千年去北京真琉璃厂古玩市场闲逛，发现一本古旧版本《磻溪集》，因是家乡名号，便收购而得。看后才知是邱处机早年在磻溪、磨性山、龙门洞修道时的著述，后来与刘道长盘谈真人逸事，送给道长收藏。《磻溪集》由其门徒编辑，多为诗词，描摹山川秀色之中感情述怀，其哲人理念己经成形。与其后的著述构建了以道、天道、天为核心，以常心、常性为归依的心性论体系。并以“道”为重心，提出九种炼丹方法，主张人体中先后天气可以相交作用结成大丹的原理，开启了内修心性，外修功行两条既独立又关联的证道之路。尤其他认为三教同源一理，诗云：“儒释道源三教祖，由来千圣古今同。”故兼修三教经书。对佛学禅理有相当造诣，以儒学根底最深，曾云：“一阴一阳之谓道，太过不及俱失中。”待人应世，强调“愍物恻隐”、“慈悲为怀”。修练道士的旷达与执着，把自己的胸襟坦陈得宽畅，也把人生的目光投放得深邃遥远。
　　
　　邱处机以道学著名，但我更喜欢他的诗词。比如《无俗念·蓑衣》词：“深溪古岸，到秋来莎密，茸茸无极。拣择修纤归洞府，虚落晴天吹炙。两束丝干，千修绳救，不假良工织，闲轩亲自结成，渔父装饰。时伴樵牧，嬉游青山绿水，带雨和烟适。妙绝堪珍幽境晚，披雪冲开芦荻。我本忘名，人皆易号，唤作蓑衣客，他年功满化云，天上无迹。”还有《满庭芳·述怀》词：“漂泊形骸，颠狂纵迹，状同不系之舟。逍遥终日，食饱恣遨游。任使高官重禄，金鱼袋，肥马轻裘。争知道，庄周梦蝶，蝴蝶梦庄周。休休吾省也，贪财恋色，多病多忧。且麻袍，葛屦闲度春秋。逐疃巡村过处，儿童尽，呼饭相留。深知我，南柯梦断，心上别无求。”后学姬志真叙述真人：磻溪六载，长年累月修至道，超然物外，深得道家养生之奥妙。真人之名不径而走，其文瀚亦深受众人喜爱，尚道者盈其门庭不绝，尊崇如泰山北斗。
　　
　　山路总是与曲折委婉相连扯，这也是山路韵味的体现。东侧道路，当地人称十八盘，在山林之中盘盘旋旋。路面是沙土，经过无数双鞋履往返摩蹭，踏行的光滑溜顺。想来也是的，这里供奉着老子、邱真人，尽是道家扛橥大家，香火定然不会太淡簿的，平时游人如炽也是意料中事了。浸润道骨仙风福祉，消磨汲取出尘入化的灵气，把烦嚣尘扰放下，是常人来游磨性山的根蒂，或者不是那么直了当，仅是游山玩水，观光采风，也会在不经意间滋生祥和荫泽，使气息心脉醇和。比如此间的各个洞窟，光观赏壁画就会使你大饱眼福。老君洞壁画八十一幅，是“老子化胡图”，内容有“教稼”“授经”等故事；邱祖洞有真人“拾粪”“背河”等；药王洞则是“唐王赐袍”“敬德追袍”“坐虎针龙”之类。虽从墨线构勒中看出丹青手拙，画工不巧，古朴苍厚却铺天盖地的，动人魂魄。游客也喜欢看，喜爱谈，逢古历二月十五庙会由导游娓娓讲述，更是群首攒动，煞是热闹，更能使亲近的人性在图画言教中获得温慰。
　　
　　四十多分钟后，我己爬上莲花顶，三清殿进去过多次，老朋友般的熟识。我站在崖畔大药树下，这里是俯瞰四野的制高点，山巅把我提拔起来，变成山峰上的一块庄重。头顶的天空湛蓝生动，显得幽深远极，在这样的天底，秦川道沿东西方向宛若面条扯得宽长。秋庄稼被收割，视野里的绿色渐缓退却，裸露出让泥土的颜色涂抹，粗犷苍雄，北方本来的风貌己见端倪，不管是泥土的本身还是其它。阳光委婉的从川道区分开渭河，邱处机时的大禹河，波光反射回来，尽是一束白白的色带，被两岸依旧碧绿的林带蜿蜒的拥护，每逢转弯处，便从浓荫林丛若即若离露出疙疙瘩瘩的屋顶，是从渭河挖取沙石的料场。田野躜动的人影，缓缓移动的拖拉机，远看去似缓缓爬动的甲虫，游行于生计的途中，使原野顿时活泛起来，拥有了立体感。
　　
　　其实，每次登临莲花顶，我总是生发不同的感觉。有些似是而非的感应，无端的收敛，放大，营造出一种境界了，有些感觉先前未曾触及，蓦然又从心腔脑海的缝隙幽幽的挤出来，起初弱不禁风，经过反复咀嚼，反复濡染，色泽鲜亮了，线条丰满了，骨质坚挺了，不在乎盛衰更迭，岁月流驰，经过一番感悟就足以入定了。生命之重，仰或生命之轻，滚落山川路径的树木草叶，滚落沟溪河床的卵石沙烁，总能诱发绵延的启示。比如就在我眼鼻底下的三眼清泉，泉窝水流汩汩，三泉合流，腾腾穿坡跃崖奔向坡底，奔向依然坚守岗位的水磨房。水磨早是废弃机械，把苍桑变迁以实物形态固定在那里。水磨，又是一“磨”，宛然永远与磨性山之“磨”有着千古不移之缘。想想看，世间万物何曾有不曾被磨之物？千般变化，万般变化，全都贯穿在有形无形的磨眼，遭受不同力道冁炼，只是有些人事己非，脱化变质，有些葆持原态，焕然重生。奥妙的东西确实很多，就像邱祖的演道传说：邱祖不吃荤，则泉中蟹无黄、虾无肉；邱祖穿百纳衣怕刺钩，则山上荆棘无刺钩；邱祖修养要寂静，则池中蛙无呱呱之鸣。现在确有其事，科学道理真够爱动脑筋的人去认真琢磨。
　　
　　日暮西山。当我款步走下磨性山，途经邱祖洞时，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块磨性石。据说石在当年，邱处机每日携石上山，晚间青石自动滚下山坡。漆黑浑圆的磨性石，在深秋暮色中熠熠生光。我上前像无数游人一样，轻轻抚摩，我感觉有到有纤细的凉意从手掌涌起。远古的沉淀和沉淀的远古，恍惚自元朝踏朝跨代而来，那是亘古不灭的血性，流淌进我们的血脉。当我抬头看时，我突然觉得与大元时代的邱处机，只有一转身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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