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风干了的树叶想要发芽
　　
　　就在推开窗户的一瞬，我发现了那些风干了的树叶。我知道，这是那棵越冬的银杏，留下来的生命意象。不要以为我使用了表示复数的词那些，那些树叶就很多。其实它们很少，也就是十几片，枯黄，干瘦，卷曲，很像是峨嵋山上飞落荒野的枯叶蝶，孤零零地，坚守在一笼疏瘦横斜的秃枝间。一个秋冬的风霜剑雨，早已带走了它们生命中的最后一脉绿色，留下来的，唯有一副等待化蝶的枯槁之躯。此刻，除了坚守，它们似乎已一无所有。联想到它们的许多同伴，早已坠落于尘碾作泥，香消玉损于秋冬的寒风里，它们的坚守似乎便拥有了某种生命顽强的意义。
　　
　　这是我最初的认识。可是，我很快发现我错了。颠覆我思维定势的，是那些风干了的树叶根处正在萌发的新芽。它不仅引发了我对那树再次认真观察的兴趣，而且让我发现，有时最伟大的颠覆，也许就在一些很不起眼的微小里。
　　
　　仿佛就在昨天，窗前满树嫩绿的精灵，若怀春的蝴蝶，还在春风里翩翩翻飞。只要站立窗口，轻轻推开窗户，打开经历了一个冬季的封闭，世界的一切景色，都经过了这嫩绿的过滤。根本顾不了身上是否还披着卸寒的冬衣，顾不了偶尔迎面袭来的一席凉气，即便四野里仍是春寒料峭，满目萧瑟，那种沁入心脾的嫩绿，已发酵成春日载阳的魔力；充斥于心的，已是不信春风唤不醒的自信。此时，人的内心是躁动的，仿佛有一股蓬蓬勃勃的生气，正从丹田升腾而起，升腾而起；然后，带着一种生命之力，在全身弥漫开去，浑身上下，沉浸在一种生命复苏的涌动里。此时，就会想起儿时村里有位叫八哥的常唱的那首儿歌，“春天到，春天到，鸡儿飞，狗儿叫，石头瓦块都在跳……”
　　
　　就在眨眼之间，窗外已是碧云天，黄叶地。把秋色之美表达到极至的，仍是窗前的这棵银杏。别的树，叶儿枯就枯了，落就落了；在它们的枯竭中，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灰暗，衰竭，腐朽，颓丧。这样的枯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种死亡的表征。然而，银杏却不同。人们说，秋冬的银杏是最漂亮的。我知道，这指的是它的形，一种外在的高贵之美。其实，银杏之美，远不在于此。银杏的叶即便是在冬天飘落，也不能用枯字去表达，而是风干，一种生命的标本。我们看到，风干了的杏叶，呈现出一种金黄，灿烂，富丽，风骨铮铮，令人感到一种振奋。仿佛那不是衰竭，不是新陈代谢的转折，而是生命演进的更高境界。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张力。
　　
　　透过窗前这些风干了的树叶，我注意到楼下的小区，和小区里那些与银杏为伍的草叶。我企图从它们一天的历程中，读懂它们行走的涵义，去追寻它们生命的前世今生。我发现，草叶们白天的行走是自在和谐的，无论是阳光还是风雨，它们都视为同行的知己，一颦一笑，都写满了怡然的心绪；夕阳的余晖，是一种壮行仪式，作为壮行主体，它们显得萧瑟与傲骨铮铮，仿佛即将降临的黑夜，不是一种压抑与扼杀，而是一场单刀赴会，一种灰色的潇洒；夜来风霜紧，它们收敛起了日光下的激情，以一种厚重的内敛与沉稳，完成着自己的坚韧。总之，你基本看不出它们的变化。真正的变化发生在早晨。我发现，几乎每一个过去的夜晚，都是一个生命的前世；而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刚刚降临的今生。人岂止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个早晨呀！比如这窗前的杏叶，和它们昭示的生命奇迹。
　　
　　说是昭示，带有我很大的主观成份。其实，银杏的表达要隐晦得多，含蓄得多；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深藏于心的想法，就像怀春少女内心鲜为人知的秘密。是一束翼然而展的银杏枝杈，把头探到了我的窗口，让那秘密露出了蛛丝马迹。这样的季节，如果隔得远些，比如，平时站在杏树下，仰望天空，你会认为视线里是一些枯枝败叶，在寒风里挣扎；进而萌生一些怜悯之心。然而，当你贴近一些，再贴近一些，比如此刻的我，站在窗前，以一种优雅平和之心，与银杏对视，就会发现事实完全不是那样。尽管风霜似刀，将银杏的条条枝杈，粗的细的直的弯的，摧残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我发现，就在它的枝杈间，在那一层层薄皮脱落的地方，从那撕裂的伤口处，裸露而出的，并不是树枝表面的衰败与枯竭，而是生命的嫩绿，就像我在春天里看见的银杏新叶，那在春风里翻飞的蝴蝶。我有一些感动，为生命的伟大与坚韧；进而恍然大悟，原来节令和风霜风干的，只是银杏的表面，草叶的表面；真正的生命之根，生命之魂，是风干不了的，它珍藏在树枝的骨子里。
　　
　　就是在我的细细观察打量中，不经意间，银杏的心事被我窥见。我发现，那风干的树叶想要发芽。这里我用了一个想字，因为准确地说，这也许仅仅是银杏的一个想法，或我的猜测。当然，这样的揣测，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捕风捉影。你看，在一叶枯竭的杏叶根部，在一片脱落的树皮裸露的嫩绿处，有一粒油菜粒大小的绿色小点，正在往上冒，很像是少女脸上的青春豆。先还以为是一种巧合与偶然；再看其它几片风干的杏叶，在同样的位置，仍有同样的小点。我终于相信，那是一些正在孕育的新叶，准备迎接又一个生命的旺季。原来，那些风干的树叶，久久不愿飘落，它们坚韧的守望，并不是念旧，是在等待一种生命使命的交接啊，就像守望孩子临盆的父亲母亲；生命的传递，怎能容忍任何形式的疏忽！
　　


转自： http://www.ic37.com

广告帖 鉴定完毕！

```非本行业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