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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7 发布

haoco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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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了它你就战胜了它。
  现在请你跟我学:深吸气,缓呼出,全身放松,表情平静,注视前方,轻轻说出它,吐字清晰,音质浑厚。
  死—亡 。
  对,就是这个词。说出了它你就战胜了它。
  一个人生下来肯定没想到过死,有小不愁大,那时想的全是怎样尽快长大,最好按照美好蓝图一步到位,安享生活的现实阳光与浪漫月光。但人不可逆转地一天天长大,脑袋盛的东西越来越多,死亡逐渐成为最大的恐惧,当然也惧怕一切与死亡有关的东西和地方,比如棺材与墓地。
  和人对生的留恋一样,恐惧死也是一种本能,它们都像从身体内部执著地渗出的清凉气息。
  我小时候不常有病,吃药和打针都不多,即使直到现在,我有关这些的记忆也仅止于成人后,从前已经像被雨打的墨迹漫漶不清了。这培养了我对疼痛的敏感与惧怕,面对狠狠扎向我身体的针头,我承认我是一个胆小鬼,妻奚落像我这样的人,在革命年代一定是一个叛徒,老虎凳、辣椒水往面前一摆,立刻掉转风向临场叛变了,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大概二十岁时,我发过一次高烧,白天父亲给我打了一支退烧针。我被要求褪些裤子,露出部分屁股,斜坐在高脚凳子上。我做这些时,父亲的食指和中指夹住针管,大拇指顶着管尾,针头向上闪着寒光。这个动作很标准,像护士一样,尽管医生和护士不一样。他捏着酒精棉球轻轻擦着要打的部位周围,我感到了针尖一样的凉意,从那儿缓缓弥漫了全身。他不说话,扎了下去,慢慢推入,猛地拔出,用酒精棉球死死摁住针眼。陌生的疼痛猝然袭击了我,尽管短短几秒钟,我仍然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我的女友现在的妻子逮住机会就拿这事刺激我,笑话我,一支小小的针头就轻而易举地弄哭了我。到了二十五岁那年,我的身体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手术与疼痛,这可能对其他人微不足道,像挂个吊瓶那样轻松,但对我绝对是一次考验和灾难。我右手腕间长出了一个囊肿,有鸽子蛋般大小,用力摁住它,似乎消融没有了,但一松手又鼓了出来。医生建议动手术摘除它,他说的很平淡,就像伸手从头顶摘一个桃子一样,但我清楚这举手之劳也许等于剜或挖。手术前母亲被要求签了字,这让她忐忑不安,抖颤着手写出来的字摇摇欲倒。在送别父亲的那些日子里,母亲一直坚强如磐石,从脚到头地沉稳平静,不乱分寸。可这一次呢?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越发觳觫如临刀的羊,有些后悔听医生的话了。我自己爬上了手术台,平躺下身体,被注射了麻药,医生开始手术了,他试探地问我“痛不痛”。也许是麻药量小的缘故,我感觉得到手腕被柳叶似的锋利轻轻一挑,一条口子喷着血绽开了,我无法起身坐起来看看,疼痛让我清醒了,我不假思索地呻吟。又注射麻药,天啊,他真的是在剜那个多余的囊肿,似乎刀子有些钝,在血肉中间一下一下地剜不出来,潮水似的疼痛更猛烈地冲击我,我更加清醒了,终于拖着哭腔喊出了声。再次注射麻药,开始听得见刀子摩擦骨头声,渐渐弱了下去,直到没有了,一块血肉悄悄地与右臂分离。我没住院就回家了,一连来回奔波着挂了一周吊瓶,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这些是有关我身体的两次疼痛。我如此不厌其烦地描述它们,是因为它们都与父亲有关。父亲在时,他挺身为我驱赶和缓解疼痛;父亲不在了,本该签字的他换成了母亲,但他似乎仍在不远处看着我,轻轻对我说:别害怕,马上就会过去的,这努力帮助我制止疼痛,沉沉入睡。
  父亲是我记忆里第一个永远离开的亲人。我亲历了他从得病到离开的日日夜夜,这对我既是痛苦的折磨,也是无奈的安慰。医生的职业本能让他无法放弃任何来自身体的暗示与譬喻,它们都与疼痛和恶变有关,一览无余地向他提供了身体的现在状态与未来走向,像天气预报一样。天天与病人打交道,让父亲见惯不惊了形形色色的死,但轮到了自己,他却不能豁达超脱地置之度外,漠视、嘲笑甚至迎头痛击它,看得出他慌乱和意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与后怕,这来源于他对疾病的熟稔和对健康的迷恋。我理解这与他医生的道德与勇气无关,是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与幸福让他因留恋生而害怕死,他不愿也不敢在我们面前说出那个词,那意味着他精神世界会像流沙一样轰然崩溃,但他毕竟是一个优秀医生,他内心深处一定比我们想得更多更远更精确,他掌握着身体潮汐的规律,更了解哪一次涨潮将彻底淹没他。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再到下一个城市,又回到这个城市,母亲和我陪伴他看病住院。我老是错觉我们不是在过日子,而是在马不停蹄地奔波追赶树叶,叶子发芽了,变绿了,转黄了,凋落了,我们一次次地住院和回家,往往在家里过完春节,又匆匆追赶着萌芽的叶子去住院了。手术后父亲第一次求生欲望压倒了死亡恐惧,他一个人在医院小树林里练习着郭林气功,态度认真而舒展。在另一个城市,我们在医院后头的那排平房租了房子,父亲每天打针和治疗后回到这儿,我们仨在一间房里呼吸生活,相依为命。那排房子的最西面紧挨着太平间,它有两扇灰色大铁门(像死亡的色彩),平常大方地敞开,里面空空荡荡,从早到晚那儿传来了清晰的哭声,听上去悲痛欲绝,肝肠寸断,有时半夜听了心里发毛。第二天太阳出来时,会有人穿了胶靴戴了口罩,捏了水管冲洗消毒,却无法消灭死亡的气息与痕迹。父亲竖起耳朵谛听,来往走过那儿,进门就跟我们说昨晚走了一个,今天又没了两个,神情紧张而无奈。我注意到他没说出那个词,他像我一样小心谨慎地挑选着词,竭力回避和远离某个词带给他的伤害与打击,我知道他内心仍然恐惧它,不愿也不敢让它在自己唇边轻轻滑过,像两枚坏掉的果子悄然坠落。我们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叶子又黄了,纷纷凋落像绝望的蝴蝶,秋风中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常常盯着窗外走神。疼痛让他呻吟,无端地生气,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发些莫名其妙的牢骚,我们耐心而宽容地对待他像一个孩子。他说“我死后……”,我听清了那个词,父亲终于说出了它,坦然直面了它,战胜了它。但我知道,他被疼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生命即将如灯盏灭了,他会接过油灯开始另一场在黑暗里的漂泊,我内心汹涌起了悲哀的潮汐,我无法代替父亲忍受疼痛,迎接折磨,我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默勾画一艘船,渡苦难的父亲出海漂流,我祈愿他在天空和水上漂泊,而不是在隧道似的黑暗里。
  第二天凌晨五点,父亲阖上了眼睛,像一本沧桑之书被上帝之手召唤回了天堂。
  东是我认识的一个陌生人,我们见面象征性地打招呼,却彼此不熟悉没有深交。他长我几岁,但那张娃娃脸让他看上去像个孩子,走起路来不紧不慢永远像在给时间让路。他是那种纵情享乐的人,每晚喝酒、唱歌、打牌通宵达旦,早晨昏昏沉沉地去上班,路上眼睛眯起走路栽晃像在梦游,一到晚上就像夜猫子精神饱满。他像一根被投入火炉的蜡烛,在这种灭顶的燃烧中迅速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他一下子缩短了与那个词的漫漫距离。他及时行乐的胃很快被查出了一种罕见的癌,据说这种癌每四万人中才可能有一个,他不幸成了这四万分之一。他的胃已经像破棉絮一样烂掉了,再也缝合不成一件功能完善的衣裳了,他被上帝像石膏一样坚决打碎了,仅遗下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和生活无着的老婆。他老婆没声嘶力竭地痛哭,大概平时已经麻木得哭干了泪水,或许她早已预见到了这结局,只是像祥林嫂似的喃喃自语“死鬼,你享乐快活了,可把俺娘们害惨了。”
  力,我的高中兼电大同学,毕业后我们分到了同一个县城。我们经常在接送孩子的路上碰面,停下车子打声招呼,说些久别重逢似的话题。他含辛苦熬了十几年,终于正式调入了一个不错的部门,并赶上该部门竞争上岗从而一举竞得了一个有名有实的位置。但随后不久他就永远地走了,不再回头。起因是一天傍晚,他和妻子带着女儿在路旁散步,一辆小汽车像失控的野马,呼啸着迎头撞向了他,一块坚硬的钢铁与一团柔软的血肉碰撞到一起,结果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像一捆麦草一样被挑了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滚,重重地跌到了地上,车子粗声大嗓地吼叫着一溜烟地仓皇逃窜了。据说当时他还有一口气,离那个词仍有一点距离,出事地点就在医院门口,几个好心人帮助他吓呆了的妻子将他往医院抬,他似乎在昏迷中说了句什么。他妻子双手抬着他上身,另两个人架他下身,进了医院大厅,他妻子忽然天翻地覆地眩晕,发疯似的呓语道“他没气了,没气了”,手上一软就将他撂到了地上,他的头重重地磕到了水磨石地板上,彻底割断了与这个世俗世界的唯一一丝联系,那口气像一缕烟随风飘得无影无踪了。我没向别人求证过这说法的真实与可靠,但我想如果它属实,他妻子事后一定会后悔得痛不欲生,甚至会痛恨自己的没用和不争气,她失手扔掉的是一个完整幸福家庭的唯一一线希望,是一个丈夫和父亲余息尚存的权利与责任,是他对她和女儿强烈本能的留恋与向往,不幸的是她的确失手了,一下子将自己和女儿推入了悲伤孤独的黑暗深渊。
  还有晓,他一次次地寻欢作乐,激情碰撞与倾泻过后都会在他老婆体内播下种子,这些种子很快被选择着扎下了根,破土生芽了,但他是一个逃避责任害怕未来的男人,因此他老婆不得不在他的顽固坚持与强烈反对下,一次次地出入医院痛苦堕胎,我们都说他是双手沾满自己鲜血的杀人犯。他亲自创造了自己的儿女,可不等他们啼破黑暗来到人间,又亲手摸黑谋杀了他们。直到现在,我一想起那些游走在道德独木桥上的灵魂就会觉得痛心与颤栗,他们仅仅因为不见天日就被拒绝在了法律的阳光以外。不知晓会不会经常想到他们,为他们真诚忏悔和内疚,哪怕仅仅一点儿?
  这些年,我熟悉和陌生的人中有不少永远脱离了我的日常生活,他们有的是我的亲人和老师,有的是我的同学和朋友,还有的是我借助电波与书信交往却来不及见面的人。他们有的属于正常死亡,比如我八十多岁的外公,他的离开被当作了喜丧风光隆重地操办;大多数是非正常死亡,像年纪轻轻得病死的,不小心触电电死的,喝醉了酒下水游泳淹死的,走在工地上被横空落下的钢板砸死的,用一条透明丝袜不可思议地将自己吊死的,等等。他们一个个排着队陆续从我的手机里和通讯录上彻底消失了,我收不到他们的电波与声音了,但有关他们的记忆却执著地留存了下来,动不动就像电光石火,照耀和划亮了我平庸琐碎的生活。在向天堂远行的路上,他们一路相伴,沿途不断有人加入进来,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与凋零有关。其实他们都是大地上的一个个容器,对应着天空中的一颗颗星座,却是那种脆弱易碎的陶瓷或玻璃容器,被命运之手失手打碎了,一地碎片再也无法黏合如初,一片片都像锋利的刀刃,刺痛了亲友们的心,鲜血淋漓如河流。
  有一段时间,我身体的每一点细微变化与渺小疼痛都让我高度警觉,我心乱如麻胡思乱想,但我却不愿去医院与医生面对面,这也许是在虚弱地讳疾忌医。我甚至听到了那个词脚步的临近,不蹒跚沉重,相反却轻盈空灵。我怀疑和拷问着自己夜以继日的伏案努力与追求,从未觉得如此空荡与虚无,仿佛死神已经向我下了帖子,索回我那一个容器,明天我就将毫无意义一无所有地告别尘世,打碎自己,留下一地哀痛给亲友们,而这一切都是幽灵似的那个词带给我的。我尝试着说出它,反复地沉默和练习,用阳光的姿势去迎迓它,靠平常的心情去对付它。有一天,我终于说出了它,也战胜了它。它成为了我最后温暖的洞穴,是我奇异旅行的目的地,也是放逐我来世航船的海洋。
  那天,在菜市场买菜,一个农妇说了一句关于它的话,至今深深地扎根在了我脑子里。
  她说,人就像一辫辫大蒜上的一个个蒜头,揪一个少一个。
  这是像露珠一样散落在民间的智慧。
  我们这儿收了大蒜,往往会将它们像编长辫子一样辫到一起,挂在屋檐上或其他地方,吃一个揪一个,揪了为止,可不就像一茬茬一个个的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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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cxh 2009-9-7 23:40 来自: 江苏南通
楼上真混蛋
板凳
沈景 2009-10-17 17:58 来自: 江苏宿迁
路过顶下 。

楼主加油 。
4楼
沈景 2009-10-30 21:35 来自: 江苏宿迁
文章都好长的 。
5楼
jiandanai123 2009-11-10 18:45 来自: 河北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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