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五道湾
一、消息树
目光随着车身的移动从北国的早春拂过,竟如同从浓重的夜幕里走出沐浴着初露的晨光。
过了黄陵就进入了陕北的黄土塬地貌,公路两侧是连绵不绝的山梁土岗,近年退耕还林、退牧还草后,经过飞播造林已经生出了旺盛的乔木,虽然还是春寒料峭的一片枯黄,但是,绒密的植被还是围裹住了大地赤裸的本体,让豪放的原始生像变得内敛而赋有了意蕴,只是远远地望去,还仍似一座座荒芜的秃岭,显得粗砺而豪放。然而,顺着沟壑穿行的路旁,在向阳的坡坎之上,却间或绽开了一些早春的花木,为寥落的行程增添了阵阵惊异的绚丽。
“消息树”,虎平在朦胧中被山顶独立的孤木唤醒,我不禁回头望去,窗外一幕似曾相识的景致袭来,让人顿生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立时,一种久远的记忆悄然涌起。
我自小生活在大型企业的生产厂区,工厂有完善的生活保障机构,一个厂子就是一个社会,连片的厂区就是整个的世界。我们的厂子很大,职工、家属近万人之多,文化宫、体育场应有尽有,文艺汇演、篮球比赛也不时举行,大人们上班、开会再就是参加班组的集体活动,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就聚在一起围着他们疯跑。我们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混入图书馆里翻看精美的画报和连环画的画册,而我们自己拥有的最大财富也都是故事引人的小人书了。我的书多半是省了年年的压岁钱买的,也有舅舅来串门的时候给我带的。我们姊妹三人,舅舅似乎对我有着一些偏爱,来看妈妈的时候总是会给我额外地带一些小小的礼物,所以我也总是期待着他的到来。一年春节的节庆里,舅舅就给我带了三本小人书,一本是《边卡驼铃》,一本是《草原英雄小姐妹》,还有一本是《鸡毛信》,我都非常的喜爱。《鸡毛信》里有一棵村前山冈上醒目的小树,被放哨的儿童团用做通报敌情的暗号,成为了一种特有的标志。
这些书中的故事,都是我们早年的回忆,是一种童年里简单的快乐,是一个宛如传说的美丽旧梦。梦已远去,我们也不再年轻,而生活的磨砺也不断地让我们历经着成年后的伤痛。
我怀念那只有着简单渴望的年代,为一本小书而欣喜地童年。山峁上的消息树真切而清晰,却又似乎隔世的风景,让我们沉浸的是那样的遥远。
二、信天游
延安我曾多次去过,第一次是85年,在律师事务所实习时带了一起投机倒把的案子,到榆林开庭途径时路过。当时的道路非常不畅,路矿不好还经常遇有滑坡、塌方的事故影响通行,往往都需要一整天的行程,天一亮就从东郊的延安办事处搭班车出发,晃悠一天到傍晚才能到达,去了就怕回来,回来了也害怕再去。
我的被代理人是第三被告,应属从犯,是他临产的妻子到所里办的委托,一同办理委托的还有第二被告的亲属。异地办案比较麻烦,仅是路途就足够辛苦,所里指定了一位年长的律师带我这个学生受理。接受案子后我还真的有点顾虑,一个边远地区的司法水平究竟是怎样的状况确确实实让人担心。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尽管我做了无罪辩护,但是我对于法官的理解力却并不抱有什么幻想,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还采纳了一些我的辩护意见,按有罪认定,但不与追究。按照刑诉法的规定,本应当庭先行释放,但是,法院却以不便二审为由拒绝解除羁押。我就这样喜忧参半地完成了第一次的陕北之行。
第二次是次年的二审开庭。我的被代理人又改了无罪认定,被当庭释放了。当我把他带回西安的时候,他的孩子也已开始咿呀学语了。
两次延安之行都各有收获,让陕北一下子成为了我的福地,以致无形之中便心生了许多期待,每次再去都企求要有新的收获,这也让我无端凭添了一些压力。我生性并不很喜欢挑战,一切都很随心、随意,只求一份轻松,压力和行程的艰苦也就让我望而却步了。以后再去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路比以前通畅了许多,而我们也没有了任务,只是旅游,行程就又愉悦了起来。
我感觉延安一直在变,从城市,到居民,还有社会的状况,而唯一没变的,除了那里的山川走向和土地的色泽外,再就是烈酒的浓度了。
由于路途的颠簸,每去一次都仿佛是要经历一次艰苦的历练,而炎黄源脉的黄土地又让每一次抵达,都会涌现一种回归了的情怀。陕北总是让人满含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愫。
如今的道路已经非常便捷,高速路建成后半日可达。一天往返的行程也不再是旅行,就是一次随意的串门访客了。我们走访的是几位知名的诗人,都是同道中的朋友,也就多了几分热切,周末几天没有生出些许的诗情,却天天都是酒意。
陕北的性格就是酒。男人是烈酒,女人是水酒。男人是山冈上含着沙的风,女人是黄土梁梁上吼着唱响的信天游。
三、酒酿的陕北
陕北人都很好客,接待朋友非常认真,吃、住、行的各个方面都会考虑的周全妥贴,这是他们一直的习惯,也是代代传续的民风,憨直而义气。
陕北人的为人就像那里遍野的地貌,就是一种本真的黄土之色,简单而没有粉饰。他们的性格有如山梁梁上吼唱的民歌,都是肺腑的真音,率直而豁亮。一个花腔就足以婉转出所有的爱恨情仇,调一声嗓子也能从脚底到头顶的唱个通透。
陕北人喝酒就一个字,真。真性情,不喝倒不拉倒。真正地喝,绝不作假装熊。就像唱歌一样,喝也要喝透。喝的七横八竖了,才觉得对得住人,才说明够朋友、够交情。上得桌来,先是主宾给客人一人敬上三杯。习惯上是每位主宾给客人都一一敬过后,来客才能接着再敬主宾。一般喝酒都是先喝为敬,陕北却是你喝他不喝,而喝了主宾们一一端过的酒后就早没了神气,能依然坐稳了的都属不易,哪儿还有什么能耐再去给他们敬酒。我一直都觉得这样的喝法有问题,但是谁也不能改变,这就是乡俗,我们也就只能客随主便了。更要命的是敬酒过后,还要人人打关。色子三个,两人各一副,比的是什么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一会儿一个酒,一会儿两个了三个了的,外人弄不明白,但是,他们绝不欺生,让你喝你就喝,该他的他也不赖。输拳赢酒,而真正赢得的是义气,是一种自己人般的信任。信,是陕北人遵从的大义,是他们的脸面,是他们在黄土塬上立身的根本。
怀帆兄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诗人,俊朗的外形还多了些书生的气韵,就像一位仙居僻壤的雅士,谈吐满是书卷之气,而待人却仍是一身的侠义,酒桌上也一样地显现出了性情中人的秉性。
阎安是一位诗坛久负盛名而令人尊敬的师长。他的眼里,有诗情,也有画意,而更多的却是朋友的情分。正如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哥们弟兄”。成路兄是他得力的助手,是一个踏踏实实干事的实在人,口音虽然略偏关中,却仍不失一身的豪气,有西北文人的气度。
我真的有幸能一不留神地成为了这些陕北人的兄弟,在长安城的北面又多了几个真正的哥们。
四、山水乾坤
晋陕大峡谷纵贯陕北的东部,自北向南蜿蜒而下。奇特的黄土地貌在千百万年河水的侵蚀中,形成了一些独有的地质奇观,诞生了九曲十八弯的自然杰作。
出了延安我们紧随着秀延河的湍湍激流顺水而下,向着黄河故地走去,心中随着车子的颠簸,也开始激荡起了一种朝圣般的渴念。黄土地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而黄河水是喂养了我们炎黄子孙的母乳汁。脚踩着黄土面向着黄河,总会让每一个中国人漾起一些无边的思绪,而这正是一个民族都怀有着的一种沉沉的情愫。
在阎安的陪同下我们来到了素有盛誉的黄河乾坤湾。他与我同年,出生在黄河岸边的延川,是真正的黄河的儿子。艰苦的岁月让他这个僻壤的山村的孩子充满了走出去的渴望,奔流的河水也鼓动着他曾经年轻的心怀,是那与大地同韵的心声让他终于吟唱出了篇篇激情的诗歌。而今天,伫立在黄河岸上,阎安仍是满含着故土的深情,一直都独自无语,我们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到了其中。他说,游览黄河除了可视的风景之外,更多的还是要去默默地感受,那是一种站在黄河水边静观而自得的切身体验。我们没有再攀缘而下去亲近那黄色的河水,仅仅是远远的眺望就已经让我们完全的失语。
乾坤,是我们先祖对自然的认识,是把握世界的基本方法,是一种朴素的哲学观念,他们在两千年前就为我们欣喜地绘制出了太极的标识,如同一个召告人类的宣言,揭示了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和秘密。而眼前的乾坤湾,不知是一种物象的巧合,还是对于学理的天然印证,用五个连环的盘绕加强着先哲的逻辑,让我们不得不为之惊叹。
水在不断的侵蚀着河岸,让黄河流转的线条更加的舒朗而圆润,就像时光在不停地磨砺着日月,让大地因沧桑而广阔。天是峡谷的屋顶,山是谷体的骨骼,黄河是生灵的具像,涌动的流水则是生命延续的信息。
不知是浪带起了风,还是风吹开了浪。岸边,风起云卷,让我们掩面难行。两个年轻的画师,支起画板正在勾勒着眼前奇异的河川。身旁,营帐飘摇。远远地望去,好似寻幽的情侣在崖畔上小憩,一团红色的影子,让旷野凭添了些许灵动的生机与温情。近处细看,画完成了一半,乾坤湾的样貌虽已跃然纸上,而神韵却还尚未充满。我不知道,他们提笔的一瞬,是否先已读懂了画模,是否真正领悟了黄河。我却知道,这里不仅有大地的豪迈,也有历史的苍凉,同时更有自然的力量。豪迈要用广焦的宽度表达,苍凉要靠凝固的景深说明,而力量,需要凭借与时间对峙的岩石才能真正反映。
这时,两支黑色的鸟儿从一侧的崖畔飞入了我们凝视的河谷,并因气流的多样而起起落落地滑翔。正沉浸在这奇绝旖旎的风光中而无语的黄海惊奇的自言自语道:是鹰。瞬即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后又接着说:哦,乌鸦。一直没再做声的阎安接过话来:即使是乌鸦,能从这里飞过也都变成了鹰。黄海一下子兴奋了:阎老师说的好,我要把这句话写到文字里变成我的话。由黄河诱发的就总是这般诗意的语言,而这种最不经意的吐露却又更加充满了让人想象的空间。
这里原本还有一处古渡,山峦间也应是寨墙高筑,而如今,一条崎岖的马道仍是一样地穿行其间,坍弛的堡垒让我们还能依稀想见那个遥远的商埠。耳边驼铃声声,眼前往事萧瑟。我们踏着细碎如铜板状的石砾,走上了这条古老的商路,而石砾密实的铺陈倒显得更为松软,便款款地抹去了我们前行的脚力。远远的看过时,这些几乎等大规整的石砾,还让我误以为是发现了暴露的在地壳裂变中隆起的海底世界,宛如亿万年前的贝类化石,或者珊瑚松碎的遗体,及至近处细看,才知道是风化的岩体崩塌的颗粒。荒草下裸露的岩石仍有层层细密的断痕,阵风吹过便不断的掉落,它的身体的内质早已完全的碎裂了。时间的力量展现的简直让我们触目惊心,而古堡的历史也就这样被它完全地吞纳。此时,我竟突然生出了些许的畏惧,想我血肉的躯体又能担承多少日月的磨砺,好似这里就是一处时光的陷阱,再进一步就会如客幻一般迅速的憔悴、衰老、枯槁,仿佛也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华发正在渐次地褪色。我胆怯地不得不赶紧退缩了,远远地离开了这处极具震撼力的崖岸。
土岗镇的山梁上刻满了远古的记忆,有史前文明的图腾标记,有匈奴遗民的文字符号,也有依然完好的千年古窑。刘乡长是一位难得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地方官员,民俗村落的保护与开发完全展示了他年轻的活力,在这个僻远的山村,留存住先民黄河岸边生活的遗迹是一件只有文化人才会考虑与重视的问题。我除了敬佩,还更多了一份感激。敬佩他的魄力,也感激他的努力和坚持,让我们得以还依然有幸能够走进历史的前身。
来的路甩开秀延河后就崎岖难行,盘绕的山路让晕车的人颇感不适,而返回时竟没有了先前的颠簸。仍是黄河水般的弯转,也如乾坤一样的图形,一条忽明忽暗的山路,竟宛如无意之间走进了道家的世界,似乎世间惟有阴阳一直都在不停的变换。我们瞻仰了心中的圣河,接受了远古哲学的洗礼,又历经了无数生死轮回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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